“陈文令个展”
艺术家的创作离不开社会实践,而观众除却于艺术作品看见与创作者本人密不可分的生活实践与经历之外,也得以从中感知时代潮流此起彼伏的涌动。
姜俊从陈文令的作品中点出了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将艺术作品与时代的转折点千丝万缕地串联在一起,使中国当代艺术史可视化至读者眼前,令人思考当代艺术的价值以及与公众如何产生连接。
以下,凤凰艺术为您带来艺评家姜俊的评论文章《解读陈文令》。
解读陈文令
文 / 姜俊
德国当地时间2022年9月3日下午,《陈文令个展》在德国波恩当代艺术馆正式启幕。这是艺术家陈文令继哈根欧斯特豪斯美术馆个展后的在德国个展的第二站。由于2020年后的疫情对于全球人员交流的阻隔,在中国的艺术家本人和作为批评家的我都未亲临现场。面对不熟悉中国当代艺术历史背景的西方观众,我们应该如何介绍他的艺术,并在全球艺术地图志上定位他的工作呢?这无疑充满着巨大的挑战。
▲ 德国波恩当代艺术馆《陈文令个展》开幕现场
▲ 展览现场
作为非常活跃的中国当代雕塑和公共艺术家,陈文令出生于福建泉州安溪县。在中国,对他的认知都来源于其标志性的“小红人”雕塑。2001年陈文令在离家乡不远的厦门曾厝垵,以大海、沙滩、蓝天为背景举办海滩户外雕塑展,一百多件“小红人”就是这次展览的主角。由于“小红人”的惊艳亮相,他获得了以北京为中心的中国当代艺术圈的关注。2004年艺术家受邀到北京红门画廊进行为期三个月的驻地创作,并以此为起点开始了他在北京及其之后的国际艺术创作。
▲ 德国波恩当代艺术馆《陈文令个展》展览现场
在进入陈文令作品之前,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中国当代艺术史的发展脉络。自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当代艺术经过了20世纪80年代这十年的自我探索,从继承了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单一化下解放出来,打开了多元化之路。彼时它还以“现代艺术”自居。1992年中国艺术第一次通过各大国际展览融入全球化的当代艺术界,并迅速受到西方艺术市场的追捧。这些作品大多在“波普”艺术风格的影响下,被归入到全球“后共产主义艺术”的范畴中。和国内官方艺术的“政府采购”,以及水墨艺术的“传统内需”不同,中国当代艺术全球化的起点更类似于一种本土生产,海外收藏的“外贸模式”。它在国内扮演着体制异议者,处于“地下”状态,其艺术风格又受到西方艺术市场强烈的主导,形成了某种自我“东方化”和“自我异域化”的“中国特征”和“中国情调”,展现并揭露了中国社会体制转型中的种种问题。
2001年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经济全球化达到一个新的阶段,迅速成为了今天人们熟知的“世界工厂”,而同时国内艺术的全球化也在不断推进。中国当代艺术也从“地下”走上了“前台”,海外和本土的艺术机构纷纷在中国的一线城市落户和成立,官方美术馆和双年展也开始展出中国及海外的当代艺术作品。当代艺术在中国经历了21世纪后“外主内辅”的第一个蓬勃发展的十年。与此同时陈文令的同代中国当代艺术家们也正在全球积极努力地开拓着自己的艺术影响力。
经历了2008年世界性的金融危机,海外对中国艺术的收藏和赞助大幅度收缩,中国当代艺术“内外共营”的“镀金时代”也逐渐落幕。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中,随着都市化和中产阶级化,国内本土的当代艺术欣赏和收藏从无到有,相应的画廊、博览会、基金会、美术馆等系统逐渐形成,实现了不断扩大的“内需”市场。中国当代艺术进入了“内需”主导的时代。
2018年中美贸易摩擦,特别是2020年新冠疫情大暴发之后,“逆全球化”和“脱钩化”逐渐成为了新常态,中国当代艺术的创作也的更专注于本土。同时四十多年来在国内形成的当代艺术本土观众也越来越不满足于曾经“外贸艺术”所创造的表层“中国特征”或者冷眼猎奇的“外部视角”,而是期待一种深入本土文脉中,能和当下生活和当下意识产生对话和强烈共鸣的艺术实践。
▲ 德国哈根欧斯特豪斯美术馆《陈文令个展》展览现场
▲ 展览现场
无疑这一中国当代艺术的大趋势同样折射在陈文令这20多年的艺术创作中,特别对一位以当代雕塑家和公共艺术家自居的创作者来说,有一个核心问题必须清晰--谁才是观众?自2004年移居北京后,艺术家一方面吸收了国际“波普”雕塑的影响,并将漫画和中国传统的民间造像引入自己的创作中。他的雕塑以“民间”、“媚俗”的表现手法,漫画幽默式地展现了中国在过去20-30年间社会转型所暴露出来的种种问题。艺术批评家和策展人皮力在2013年讨论他作品时总结道:
“被艳丽的色彩和肉欲的造型所包裹着的这些作品,其实是民间眼光对于当代生活的一次有力剖析。它们是对一个在短期内积聚巨大财富的社会的生活趣味的极端体验……相比那些高雅的当代艺术而言,陈文令难以置信地将庸俗作为一种力量发挥到极致,让我们赤裸裸地面对我们在当代生活中试图掩盖的东西。”
▲ 德国哈根欧斯特豪斯美术馆馆长贝尔京现场导览
▲ 德国波恩当代艺术馆《陈文令个展》展览现场
从21世纪初激进的全球化到今天,中国当代艺术的主体观众显然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从全球当代艺术市场中的“中国爱好者”转向了本土的观众和收藏家--从一种表层“东方主义”猎奇的“外部视角”转向了充满同理和共情的“内部视角”。这一转变对于当代艺术家,特别是如陈文令这样的雕塑家来说特别明显,因为他们的艺术往往被展示在公共空间中。他们必定会关心:谁是这些作品的受众、艺术如何可以更好地抵达他们,从而实现艺术家和公众之间的有效对话。
▲ 德国波恩当代艺术馆《陈文令个展》展览现场
在陈文令2020年之后的创作中我们不难观察到这一转型:从画廊、艺术机构所代表的精英式白立方走向了公众,从揭露社会问题和病症转向了对于本土观众的精神疗愈,对于本土意识,传统遗产的继承和发展。他重新找到了他作品所服务的观众,并行动起来努力建构一个新的自足的艺术生态。
▲ 展览现场
2001年当陈文令在厦门曾厝垵沙滩上展示他的一百个“小红人”(红色裸体的男孩的形象)时,他将其认作是从安溪县出来的童年“自己”。他从这里开始了当代艺术的职业之路,在周游列国的20年后、在疫情和“逆全球化”下,艺术家选择带着“小红人”返乡,回到一切故事的起点--安溪。
▲ 金谷溪岸公园现场
2021年陈文令回到安溪老家过年,突发奇想,在和当地政府沟通,并获得支持后,决定在老家西溪金谷龙安桥附近绵延300米的溪岸上开启一个公共艺术项目,取名为“金谷溪岸”。这是一个占地30亩,由他自费修建、献给家乡的公共艺术项目,其中包括了艺术家最有代表性的8件雕塑作品《仰望星空》、《行走的人》、《羞童》等。这些雕塑体量各异,最高近9米,平均高度在3米以上,或是铸铜烤漆,或是镜面不锈钢结构。
▲ 仰望星空, 850X240X350 cm, 综合材料, 2017
▲ 行走的人, 390x150x260 cm, 综合材质, 2017
▲ 超验的方舟, 512×400×420 cm, 不锈钢, 2012
除了雕塑之外,艺术家率领15个工人、一台吊车和两台挖掘机日夜工作,还完成了砌河岸、造戏台、塑景观等环境的营造,使得溪岸脱变为了一个雕塑公园。据陈文令所言,建造这个溪岸项目的最大特点是:没有用一张正式的设计图和施工图。艺术家希望可以打破政府工程建设千篇一律的固定程式,采用传统中国古代园林“叠山造园”的方式,因时因地、因势因材进行自由和开放性创作。
▲ 岸, 210x215x68 cm, 铜烤漆, 2010
这一艺术家为家乡安溪捐赠的公共艺术项目标识了他艺术创作的一个转向--从国际大都市到乡土,从知识分子精英到公众。陈文令坦言,在项目开始时,他自己也充满了疑虑,他的投入会不会变成一个艺术家一厢情愿的“自恋式独白”。在偏远、缺乏美学启蒙的中国乡村,艺术是否可以在公众中获得共鸣,是否可以维持文化设施的自运营,形成内循环,成为今天乡村振兴的催化剂?对于从安溪走出去的艺术家,正是带着回馈乡里的心愿发起了这一公共艺术项目,它同时必定也带有其社会和经济属性。
▲ 港湾, 205x215x660 cm, 铜烤漆, 2011
艺术家的这一关切来自于一个不可回避的现状--中国在40多年经济改革后,城市和乡村之间依然存在着巨大经济落差。对此,2013年政府提出了“美丽乡村”计划,用自上而下的方式支持乡村发展;2017年则将其提高到“乡村振兴”,鼓励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共同合作,希望减缓城市和乡村的经济不平等。其中公共艺术所在的大文旅板块正是陈文令对此次艺术项目坚定决心的依据。他希望用自己的行动(自下而上的社会介入)给保守的地方公众和政府看到艺术改变社会、再造乡土的力量。
▲ 彩虹, 196x300x121 cm, 铜烤漆, 2013
▲ 金谷溪岸公园现场
2022年初春,艺术项目部分成形,当人们站在西溪岸边,远眺对岸的荔枝林,岸基和溪流上散落着一件件艺术作品,鲜亮的红色和镜面不锈钢在自然环境中突显出来,并将自然和人事映照在其中,给村庄千篇一律的日常增添了时髦的气息。整个项目通过它的感性设置将原本朴素的溪岸幻化为周边村民的休闲聚集地、孩子们的“游戏场”。通过新媒体平台,村里的年轻人将作品的图片,以及人和作品互动的短视频在移动网络上分享,他们由衷地为本土本乡出现的酷炫新面貌而自豪,四面八方的游客循迹而至,西溪两岸人潮如织,“金谷溪岸”成为了2022年初春的“网红”打卡地。
▲ 金谷溪岸公园现场
公共艺术通过对于空间感性的设置实现了地方激活,人们在媒体效应下聚合到这里,并让这里成为了一个新的“观景圣地”。从而进一步酝酿着地方文旅资源的重组和再造。地方公众和政府也开始意识到艺术和文化的强大魅力:艺术一方面对本地民众实施了美学启蒙,另一方面成为了吸引周边大都市游客的磁石。这一公共艺术项目的双重效果便初步实现了艺术家自下而上社会介入的目标。如今“金谷溪岸”的建设还在继续,艺术家表示,这些项目建成后将会移交当地政府管理,让这个艺术项目逐渐转化为社会和经济项目,并作为一个先锋和榜样,打开地方公众和政府另一种美学“乡村振兴”的思路。
▲ 金谷溪岸公园现场
有时我会笑谈,除了中国传统资源以外,陈文令这一代中国当代艺术家还有着两位西方的艺术老师:一位是波普艺术的沃霍尔,他将非精英的大众文化推入了聚光灯,挑衅精英和大众的界限;另一位则是提倡“社会雕塑”的博伊斯,他希望通过艺术将新理念带入到公众的思考,改变他们,从而塑造一个更良善的新社会。我们可以在陈文令20多年的艺术实践中看到这两位老师的影子,特别是在本次“金谷溪岸”公共艺术项目中。作为一个从中国乡村走出来的当代雕塑家和公共艺术家,陈文令在不断转变的中国本土情境中追问和探索着一系列老生常谈的问题:艺术所服务的公众到底是谁,是中西方大都市中的精英,还是本土实实在在的民众?除了艺术欣赏之外,它还可以为社会带来什么?艺术可以通过感性设置实现大众的美学启蒙吗?它如何帮助我们重新设置政治和经济话题,打开一条通向良善社会的道路呢?
关于展览
关于艺术家
陈文令,1969年生于福建泉州安溪,先后毕业于厦门工艺术学院和中央美术学院。现居中国北京。我国著名当代艺术家、雕塑家。意大利佛罗伦萨国立美术学院荣誉院士。泉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他主创雕塑,并涉足装置、绘画、摄影、当代书法、艺术乡建等多种媒介,被誉为魔幻现实主义的视觉魔术师,是大型公共雕塑的开拓者,是享誉国际的中国当代艺术家之一,也是第一个获得第九届澳洲海岸国际雕塑展公共艺术大奖的华人。
关于作者
姜俊,独立策展人,批评家,艺术史家。同济大学建筑学博士后。生活工作于杭州、上海。
文章转载自:凤凰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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